本文系首发原创,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九阳之外,其名汤古。有女濯发,晞身河之干兮。”
少年抬头,去问眼前人,问其言可信否。眼前人闭目,侧身,拂袖,取笛,不言。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是夜,水寒江静,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大舟独行,笛声悠悠,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湘江涴漫,映着天心的月,一轮杏黄就是如此在水中走了一夜,被磨蚀得不甚光亮。眼前人亦是如此,吹笛,眺望,孤身伫立了一夜,轮廓在夜之中越加模糊,然而一双眼却像是融化了一夜的寂寞,愈发悲怆。少年从他的眼中看不出焦虑,却看出了无限的失望。那是一种独属于天才的失望,带着深到骨子里的傲气和顷刻间覆灭的怀疑,用双眼直勾勾地俯瞰人间,并用这尖利的目光诘问着苍天,诘问着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关命运的曲折。富有仁慈的愤世嫉俗和因清醒而感到的迷茫是最能让一个人感到无力,它赋予了人们最大决定自我的能力,却又让人处于无能为力的处境。毫无疑问,在旁人看来,如此的目光是乖戾的。少年不懂,只是递上一杯酒——酒是浇不灭文人的心气的。眼前的人停下长笛,依旧肃穆地回头看向少年,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一杯酒。只是在光影婆娑之间,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当注视着少年之时,那位士大夫的眼中多出了一份希望。
大舟再行,岸有流火,天光绚烂。少年极目,得临湘水,去问眼前人,何处响擂鼓,断师之弦音。眼前人闭目,侧身,免冠,藏笛,不言。是日,九阳之外,宫商齐鸣,筑声震天。龙舟竞渡,溯流而下。湘江两岸,不见猿鸟,万人空巷。
少年递上一杯雄黄酒,眼前的人接过,沉默地注视着金樽之中的米褐色酒液。楚天的云被这一杯接住,呈现出宁静的繁华。可是还是那一双眼,一双年少士大夫的眼,端详着方寸之间的酒杯。少年以为是酒浊而不合太傅之意,连声道歉。眼前的人扶起少年作揖沉下去的臂弯,向他说出了两人间的第一句话——少年并未听清那是什么,便略显窘迫地看着他。眼前的人居然就因为这一迟钝而笑了,让他快取些纸笔来。少年有些惊讶,命人于内室备好纸笔。但眼前的人摆了摆手,指着大船头部的夹板,用浑厚的嗓音说到,就摆这里吧。少年就这样看着眼前的人,临风端坐于船头,铺开长卷,提笔。山川宏伟险峭,于风尘之中被塑成庄重的模样,斑驳而鲜亮,总能给人以豁达的释怀感,或是自觉渺小的谦卑。于是,哪怕是会晤过群岳春秋,行径过岁月风口旅人,在面对这一奇观都不觉倦怠,尽收眼底。可是少年看着眼前的人,他只是兀自地坐着,未曾抬头见山。少年不由得地产生敬佩之情:该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如此呢?并非是自大的藐视,而是一种执着的坚决——眼前的人拒绝了抬头窥见天光的自我接纳,更拒绝了匍匐于天光之下做一个崇拜者——他只是以一种欣然的神情去面对自己必将坎坷而走向悲剧的一生,固执地不愿换去另一个出口。毫无疑问,在旁人看来这是一种愚蠢,完全背离儒释道中庸的愚蠢。但就是少年看来,他的身躯是如此伟岸。不曾抬头见山之人,定是胸中装有此间一切的丘壑,便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心底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与无所希望之中得救。眼前的人写上题目,居然有些慌张地把卷帙交给少年,丢到江中去吧,他这么说到。少年看向怀中的竹简,第一支上写着四个字:《吊屈原赋》。
大舟不行,其雷殷殷。南山之阳,层林尽染。少年登楼,得观长沙,去问眼前人,何处见悲欢,乱此间升平。眼前人闭目,侧身,戴冠,不言。是夜,湘江两岸,歌舞未央,有凤来仪。在水一方,凤凰花开,其蕊如火,亦如寂寞。
已经是又过了十年,少年此时有了新的称谓,叫梁怀王。而眼前的人,也随之变成了梁怀王太傅。这里离帝都千里,但却丝毫不妨碍少年成长为胸怀大志的有为青年。此时的他已不再如当年大舟之上那般懵懂青涩,在太傅的指引下,他已然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帝位继承人。长沙郡内道不拾遗,一派太平。少年在这十年之中,学会了如何断案,如何识人用人,如何在既不过分得罪豪强的同时安抚救济平民——这一切,都是当初那份对太傅崇敬延伸的结果。只是他始终有那么些事情仍是不明白的,比如为什么其他的诸侯王飞扬跋扈,而父亲却坐视不管,比如为什么身边总有人时不时地暗示着太傅是对他不满的。的确,太傅是严厉的,却也是极度负责的,甚至时而表现得恨铁不成钢。年轻的梁怀王无条件地信任着他的老师,一方面是因为眼前的人那无与伦比的才华和经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心里也非常明白,这位被贬谪的天才心中充满了对重返京都的渴望,而助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正是最为简单的办法。他太清楚了,太傅这样的人,是不会对除了他自己和整个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怀有不满之情的。太傅虽然也在变老,但在一众人臣之中也算是年轻气盛,他似乎还是没有到必须要和自己妥协的年龄。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梁怀王是这么认为的。天人无忧便无忧,是绝不会庸人自扰地感到焦虑的,他只是心中怀着从不衰弱的执着和坦然罢了。直到那么一天,一只乌黑的鹃鸟停在眼前的人案几之旁,梁怀王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当初那锐利的目光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离。年轻的诸侯王自然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立于上座之旁的黑色鹃鸟,除了代表不详还能是什么呢?但是他还是迟疑了,眼前的人可是当初见山而不抬头的那个人啊!怎么会因为这一荒谬得可以被三言两句就攻破的凶兆所迷乱?梁怀王就是如此默默站在那里,他未曾想起,他心中那伟岸的士大夫,也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同样的十年,在前者感到羽翼丰满的同时,后者却是被赐予了一片无法翱翔的荒原——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天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更让他感到煎熬了。十年能改变什么?时间总能让人放下些什么,但那样的放下更像是面对无能为力之事的一种自我保护,在天才眼里更是让自己趋于平庸的致命毒药——我们无从得知,未曾得志的英雄有多少囿于这份偏执的清醒,始终在不能自洽之中迈不开脚步,最后却助长了羞愧的自尊心。我们更无法得知,当长沙王太傅窥见玄鸟之时,内心是何等地颤抖。危卧病榻之人,难有无神论者;关山难渡之徒,难信好事多磨。这一次的眼前之人,颤颤巍巍地写下老庄的哲学,有关妥协的一切,或许,他真的累了。
大舟重行,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江国春风吹不醒,鹧鸪啼在深花里。怀王持玉,陟彼高冈,去问眼前人,何为青云之志?眼前人佩玉,上马,昂首,仍是不言。是日,一袭青衣快马吉驰,天地见其笑颜。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梁怀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是一种看到心中价值观得到验证的愉悦:他的老师终于受召入京,整整十三年。梁怀王始终相信着,命运会为遵循内心之人指引方向,而与名为命运的怪物作斗争的英雄们是一定会得偿所愿的。他心里知道这相当幼稚,千百年的历史,从来不乏生不逢时之人,从不乏生而逢时却郁郁而终之人——但是这本是个存在性问题,人无法切身认可距离自己过于遥远的事务,所以眼前的人决定了一个人的信念——梁怀王就是如此去相信着眼前的太傅。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抱负!当京师的征召传递到太傅手中的时候,梁王却成了表现得最为兴奋的那个。三年之前的黑鸟又能改变什么呢?无非是向普通人如梁王展示了天才脆弱的一面,无非是天才走向伟大的必经之路。可是,我们必须承认,人能决定的真的太少了。中国古时的贬谪之路更像是文人的梦魇,有的人花了十余载走出,有的人走了半辈子却迷失了方向,而有的人究其一生都没能走出。命运就这样给长沙王太傅开了一个玩笑,当他不卑不亢地走进皇帝的寝宫盘腿而坐之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整夜的时间,独尊天下的男人对他的讲诉如痴如醉不觉疲惫;他更没有想到,一整夜的时间,他积累了半生的经略和眼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却是那志怪的神鬼成了话题唯一的中心。次日,他头也不回地踏上马车,藏进火柴盒一般的车舆,回到湘江。
大舟未出,楚云回飞。怀王纵马,独行大荒。上有苍穹,下无景行。
距离那一次荒唐的诏令,已经又过去了三年。怀王的兄弟们相继造反,再被镇压。虽长沙地僻,怀王却实是当今皇上最为喜欢的儿子。当初的贬谪对于长沙王太傅,却也应该是有意为之。于是,再明显不过地,怀王就是被贬谪之人最后的希望。怀王也实为人杰,展现出绝对不同于其他皇子的能力与实力。这也是太傅付出的另一种回报。当初心理完全依赖于太傅的怀王,如今成了太傅最重要的寄托。怀王已很少再与太傅长谈些什么了,他已经懂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就像无数个清晨一样,他骑上一匹好马,往北驰驱。他想起第一次见太傅时他提出的那个问题:
“九阳之外,其名汤古。有女濯发,晞身河之干兮。”
他当初为何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不知道,但绝不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奇。因为他其实很明白那只是古籍之中的民歌。这个不知为何被提起,又没有答案的问题被他忽而地想起。那么要试着去那河水之干吗?自然是可以的。太傅回答不了或者不愿回答的问题,就让我来找出答案吧。就像这漫漫的一生一般。
他就这样快马加鞭,任凭面前汹涌的风呼啸而来。头顶是金色的太阳,一旁是沉静的河流。一枚秋叶飘落,掠过他的脸。彼时太阳坐满天空,更显荒芜。山鸟飞了,马匹受惊。他坠落于马下,不再归还。
梁怀王坠马而亡一年以后,年仅三十三岁的长沙王太傅贾谊,郁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