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既然要抗议皇权，就必须思考一个法律禁止的问题——皇帝代表正确吗？

再过去，这是个思想禁区，皇帝高高在上，读书人只能膜拜和赞颂，并且无条件服从皇帝的命令，不能考虑对错，考虑对错说明你有自己的是非标准，但在皇权专制下，世界只能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皇帝的标准，臣民只能服从，不能有自己的思考。

可人怎么能不思考呢？特别是汉朝皇帝的施政充满霸道，与儒家王道格格不入，那要服从谁？道义还是皇权？

当读书人开始讨论这一问题的时候，就意味着皇权不再是唯一的是非标准，更不是至高无上，皇帝的权威也不再是天经地义，他已被去除神圣的外衣，成为日常可讨论的凡物了。讨论开始突破道德封印，开辟出更辽阔的想象空间，人们不再固守忠诚，开始在一家一姓外寻找其他可能。

读书人的结论是：皇帝并不是至高无上的标准，在皇权之上，还有慈悯万民的天意，上天惠养万民，不是为了皇帝，上天设置皇帝，却是为了万民，皇帝博爱仁恕，让民生欣欣向荣，天必奖赏，皇帝行暴政，残虐万民，泯灭生机，上天必夺其位，另授贤者。

于是读书人决定，从道不从君，既然天命去无道，归有德，不私一姓，那干脆换皇帝好了。

所有悲剧的源头都在皇帝，让皇帝滚蛋，这个世界就会好。

跟后世柔弱都书生不同，汉朝读书人既明义理，又尚血气，他们敢说也敢干，武帝死后，有个叫盖宽饶的读书人直接对皇帝说：“你家缺德缺大发了，天下为公，应把皇位传给贤人，就像四季流转，功成身退，德不配位就赶紧滚蛋。”皇帝气急，要治盖宽饶的罪，盖宽饶听说后，带剑直闯宫门，在皇宫阶下，拔剑自刎，血溅丹陛，这一激烈的行为把皇帝都惊呆了，本想让他当囚犯，现在倒成烈士了。

皇帝的屠刀并没有让读书人停止挑战禁锢，随着汉朝皇帝越来越失去人心，大臣王莽在儒家官员的支持下，废掉汉朝皇帝，南面登基，国号“大新”，意为华夏历史从这一刻重新开始，万象更新。整个改朝换代的过程不曾流血，没有人留恋退位的汉朝皇帝，当年刘邦可是血战七年，身中两箭，才建立汉朝，而王莽在读书人的支持下，兵不血刃就取而代之，观念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王莽既然是在读书人的支持下登上帝位，自然也要按照读书人的理想施政，更何况王莽本人也是儒家士子，他也相信只要按照圣人经典设立国家制度，就能把华夏改造成大同世界。

于是王莽带着强烈的理想冲动，颁布一系列不过脑子的诏书，包括：

把所有豪强地主的土地收归国有，名为“王田”，均分给天下贫苦百姓。这一诏令很高尚，但也把全国有实力的豪强都变成死敌。

释放所有奴隶为平民。这一诏令得罪了所有高官贵族，开始有人暗杀王莽，君臣互相猜忌，不再精诚合作。

将全国利润丰厚的行业全都收归国有经营，将民间财产全都集中于朝廷，这又得罪了全国经济实力雄厚的商人财团，而且将民间商业交给官员经营，难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平民百姓也深受其苦。

王莽以对高尚理想无比虔诚的姿态强力推行以上政策，他不清楚，国家制度不是圣人创建的，是由各个阶层博弈、斗争，协商，妥协之后，大家捏着鼻子勉强接受的最不坏的一种方案，创建制度不是创建艺术品，不应该追求完美，一旦强求完美，就必须赋予“圣人"碾压一切“不完美"的权力，而极权本身就是最大的“丑陋”，创建制度应该尊重各种“不完美”共存的权利，再点点滴滴地耐心改良，慢慢修正，温水煮青蛙，大家的反抗意愿也不会那样激烈，就算有一两个强出头的，也势单力孤，找不到盟友，因为温和的改革并没有伤害到大家的根本利益，还不至于用身家性命去鱼死网破，大多数人会选择观望，只要安抚好大多数人，就可以集中力量和资源对付少数反对派。

但王莽相信圣人建制本身就代表着完美，他相信自己是唯一的真理，拒绝承认反对意见中也存在部分合理性，拒绝接纳反对派共同参与决策，所以，他的改革事业无法和有实力的社会贤达结成统一战线，不仅得不到社会实力派的支持，反而被处处掣肘。自负的王莽不会放下身段去和反对派沟通和解，分享利益，他制定更残酷的法律打压反对派，这不仅彻底关上合作的大门，而且使矛盾激化，把各个阶层都推到对立面，他的政权面对着四面八方的敌意，再强大的皇权也无法同时与全社会实力派开战，各地豪强开始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举兵反莽，华夏大地再次陷入群雄争斗的乱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