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来,一代美国人的政治思想,受了两大事件影响,一是2001年9月11日,二则是NBC电视剧《白宫精英》。《白宫精英》第三季“9·11”特别集“以撒与以实玛利”,对这代人几乎是完美注解——他们反对恐怖主义,又同情在美国的阿拉伯人;他们从未摆脱美国至上主义的爱国情绪,又反对在世界范围搞霸权;他们不反对资本主义,却总喜欢谈环境保护……这代人的意识形态可以用“理想主义技术官僚”来形容,他们既不是传统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如希拉里·克林顿),也不是老钱老权遗少(如布什父子、肯尼迪家族、罗斯福家族等),而是一个个编剧艾伦·索金(Aaron Sorkin)的现实翻版——城市中产阶级出生、受教育程度过高、志向过于远大、心地过于单纯、热衷于脱离现实的修辞叙事,擅长唱自由民主、和平共处的“全球化主旋律”,哪怕两者之间有必然矛盾。在他们眼中,现实中狗屁倒灶的美式民主政治只不过剧本不够完美,需要被改进罢了。
正像索金的编剧生涯,政治也好,体育解说也好,科技公司也好,电视台新闻节目也好,戏剧弧线、动机内因都能给他写成一回事——美国人的本质,是要“做大事”。很长一段时间,美国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感到理所当然。2008年,《白宫精英》完结两年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叫巴拉克·奥巴马的政客,怎么看怎么像cosplay的马丁·辛,更不用说奥巴马的第一任白宫幕僚长拉姆·伊曼纽埃尔(Rahm Emanuel)本就是剧集中巴特勒总统的副幕僚长乔什·莱曼的原型,而两位给奥巴马写演讲稿的年轻人——1981年出生的强·法夫鲁(Jon Favreau)和1977年出生的本·罗兹(Ben Rhodes),说他们不是《白宫精英》里托比·齐格勒与山姆·西本的翻版,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正是他们,写出了奥巴马那句震耳欲聋的“Yes We Can”,跟索金给巴特勒总统写的那句“Bartlet for America”同样三个词,戏剧性还要更高一些。
本·罗兹出生于纽约上东区的律师家庭,家境优渥,用今天身份政治的说法,他是个来自“中产阶级特权阶层的白男”,什么都不干也该反省反省自己。
2001年9月11日,罗兹24岁,在纽约大学读创意写作班,志向是成为菲利普·罗斯、唐·德里罗那样能写出“伟大美国小说”的“美国大作家”——那段时间的文学语境里,“美国”两字总被强调,仿佛美国小说跟别国小说有什么本质区别。在本·罗兹的新书《跌落之后:在我们一手打造的世界里当美国人》(After the Fall:Being American in a World We’ve Made)里,我毫不意外地发现他对“9·11”那一天的描述是一个个索金、德里罗式的画面。他写道,那一天是纽约布鲁克林区民主党党内初选日,自己刚给工会支持的纽约市长竞选人投了票(之后,临时代表共和党,首次参政的迈克尔·彭博赢得了选举);他回到竞选总部,总部隔河正对着双塔,脑子里还想着当天的选举,以及家里的狗那天下午要安乐死;他描述第一架飞机撞击后,他走到马路上,想找个有电视机的地方,他听到一个法国人大叫“搞破坏!搞破坏”——以“白宫精英”们对国际化隐喻的执着,本·罗兹认为这个法国人“好像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在警告他,美国之后会对这天产生过度反应;他走到嬉皮街区威廉姆斯堡,遇见一个写作班的同学,他们一起在她家看电视新闻,走的时候同学对他说:“保重”——以“白宫精英”们对“人民”的分类自信,本·罗兹认为这位同学就像所有的“民主党自由派美国人”,受教育程度很高,但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又走到街上,看到一个白人坐在SUV里听广播新闻,新闻里是右派意见领袖霍华德·斯特恩(HowardStern)的声音,说他看到巴勒斯坦人在马路上庆祝——以“白宫精英”对与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白人强烈又仿佛不自知的仇恨与敌意,本·罗兹认为这位白人代表着“所有的右翼美国人”,他们看福克斯新闻台,听拉什·林堡之类的广播节目,之后都给唐纳德·特朗普投了票……
《跌落之后:在我们一手打造的世界里当美国人》
(After the Fall:Being American in a World We've Made)
【美】本·罗兹(Ben Rhodes) 著
Random House 2021年6月版
无须赘述,这整个一章,就好像一集《白宫精英》草稿。也就是这一天,24岁的本·罗兹做了个决定,他要放弃写小说,投身政治。或者说,与其把政治写进小说,年轻的本·罗兹可能想,倒不如把政治写成小说。
罗兹在奥巴马政府的8年时间内,给总统写了数百份演讲稿,同时作为国际关系方面的政治幕僚,罗兹参与了大量谈判。用《纽约时报》2016年——在特朗普当选前——为罗兹做的长篇报道里的话说,“仔细看,你会发现罗兹的语言无处不在”。这篇现在看来因跪舔意味而令人不适的文章(名为《野心勃勃的小说家如何成为了奥巴马的外交政策专家:本·罗兹怎样在数码时代重写美国外交》)里,罗兹被描写成一个“讲故事的人,他使用作家的工具,来推进一个被包装成政治但往往相当私人的议程。他善于构建分为英雄和恶棍的总体情节,他们的冲突和动机由一系列精心挑选的形容词、语录,以及来自有名无名高级官员的泄密信息组成;他是奥巴马外交政策叙事的塑造者与零售商;他缺乏负起重要职责前的常规现实经验——比如军事或外交,哪怕国际关系硕士学位,而不是创意写作……”文章还提到,罗兹特别喜欢用一个词——“思想融合”(mindmeld),意思是他与奥巴马的脑袋几乎连为一体。“我已经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结束,奥巴马什么时候开始。”罗兹接受采访时说。
如果没有特朗普的出现,那么我想,这些索金式的人物恐怕会一直这样自信下去。作为奥巴马白宫与记者打交道最多的人,罗兹很懂得用叙事手段与幕后交易,把没骨气的记者们收拾得明明白白。这篇文章中还出现了他最著名的语录——“现在的白宫记者平均年龄27岁,除了报道竞选什么也没干过,他们字面意义上什么也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本人也不过39岁,加入奥巴马阵营的时候只有31岁。那位《纽约时报》记者无可奈何的阴阳怪气几乎扑面而来——这场景,很不幸,我们在《白宫精英》里一样看过。
很可惜,接下来的4年,给了这类人致命的重创。创伤之深,导致4年过去,他们依然缓不过来也反应不过来。本·罗兹在这本书里甚至为之起了个挺准确的名字——“拉长理智周期”(elongated reason cycle),虽然他用这词来形容二战时期面对纳粹反应不过来的英国人。在《跌落之后》里,罗兹看似在讨论匈牙利政治、克里米亚冲突、中国梦和美国的衰败,但与他谈话的人,几乎全是他的同类——左翼技术官僚、服务于非营利组织的职业意识形态说客、记者、外交官。面对这样的世界,他们的态度当然出奇一致——他们习惯把右翼政治简称为独裁主义,把特朗普、欧尔班等右翼政客的崛起概括为买通、控制媒体或者散布谣言的结果(即便这是罗兹本人曾经的全职工作),他们依然认为自己的意识形态没有漏洞,毕竟,《白宫精英》里的完美主义人物,可能有什么坏心呢?对这类人来说,一切的自我反省,反省的都不是本质,而是为何自己写得自信满满的剧本,竟然烂了尾?
《跌落之后》就像《白宫精英》讲述失败的续集,我们看到索金式人物失去光环后的荒诞存在。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是匈牙利房地产还是洛杉矶的天气,都成了他们面对心理医生自我反省的一部分。“做大事”的理想主义狂热,甚至狂躁,在这本看似谦虚,实则极为自大的前政客回忆录里一览无余。也就像《白宫精英》的巴特勒总统一样,整本书里唯一清醒的人物是巴拉克·奥巴马。他听了罗兹描述的这本书,认为他写的东西“毫无新意”,因为“每代人都会遇到这样的处境”。奥巴马甚至反驳罗兹说他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政治家”,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明星”。退休以后在上海参加某个会议时,奥巴马说“根本没人要听我说什么,我一开始说话,所有人都站起来自拍”。而在另一次国际会议中,奥巴马说,坐在对面的普京“很可能在想,他妈的,西方变得可真软弱”。
本·罗兹可能无法明白,就像特朗普一样,奥巴马同样是个意外。